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 46 章節

關燈


蘇眉仍是服喪的打扮,素黑的曳地長裙,細細一排烏黑的小紐扣從腰際一直扣到領口,人愈發瘦了兩分,腰肢絕細,秀凈的面孔唯一雙眸子顯眼。到這一刻,虞紹珩不禁有些後悔跟著唐恬過來。若只是她們兩個,或許還可以隨意聊幾句閨中私語,可因著他和葉喆也在,蘇眉便完全是待客的習慣了,讓著他們坐下,又張羅著泡茶。

大約是那燈泡的緣故,他再看這屋子,完全換了審視的目光,一心要把可能的毛病都揀出來;可是看了兩遍,四處窗明幾凈,規矩妥帖;仿佛唯一的漏洞,便是被蘇眉自己換下來的那個燈泡。就連堂中一張許蘭蓀的遺照,她料理得都別有一點心思:

她沒有用喪禮上那張和藹端然的黑白特寫,反而放了一張許蘭蓀在搖椅上讀書的照片,一身長衫,恂恂儒雅。鏡框前置著一個青花瓷瓶,裏頭養了一枝半開的蠟梅,幽香縷縷,一室皆清。

這境況叫他不太滿意,他不是不願意她日子過得妥貼,而是她這裏太妥貼了,他就不那麽容易尋到機會介入她的生活。

更叫他不滿意的,是蘇眉沏了茶出來,極鄭重地同他道謝:“這件事實在是麻煩虞先生和虞夫人了,等過了孝期,我一定府上向令尊令堂當面道謝。”

她一本正經地充大人,言語神態竟也把他當作個傳話的晚輩,而他只能客套虛應,卻仍然改變不了她帶著抱歉的感激。

於是,這杯茶喝進嘴裏,讓虞紹珩覺得格外不受用,然而這唇齒間的輕澀卻刺得他靈光一閃,嗅著茶煙道:“師母沖得是瓜片?”

蘇眉點點頭,隨口謙辭道:“這茶是在附近隨手買的,拿來招待客人是尋常了些。”

虞紹珩道:“不是茶不好,是冬天喝綠茶傷脾胃,不如紅茶或者烏龍茶養人,師母喜歡喝什麽,回頭我拿些過來。”

蘇眉忙說“不用麻煩”,虞紹珩卻道:“不麻煩,從前許先生也常到我家裏喝茶的,尤其喜歡大紅袍。”

蘇眉聽他說起許蘭蓀,眸光一黯,便沒再說話。唐恬撇著嘴角瞟了虞紹珩一眼,責怪他平白無故去提蘇眉的傷心事,大口喝了杯裏的茶,對虞紹珩道:

“你這樣的公子哥兒就是瞎講究,我覺得這茶蠻好的。”

虞紹珩聽了並不反駁,反而笑微微地點了下頭:“嗯,瓜片消食,你這會兒喝著正好。”

葉喆聽著,噗嗤一笑,唐恬卻頓時紅雲飛面,暗道“吃人嘴短”真是顛仆不破的真理!

嘴上不好再同他辯駁,心裏卻腹誹這位虞大少爺打起交道來好棘手,好起來溫文有禮,一言一行都讓人舒服得挑不出毛病;一變臉,隨口一句話都要插人一刀。

不過說到吃飯的事,倒讓她覺得今晚這一餐很值得跟蘇眉推薦一下:

“哎,我們晚上吃了一個斑魚鍋,很好吃的,我一個人吃了八碟魚肉,下次……”

她話到一半戛然而止,有些心虛地看了看虞紹珩,他既說那店只招待熟客,那她就算說得天花亂墜,恐怕也不能帶蘇眉去嘗,而且她直覺這怪怪的小館子不大便宜,不知道她的零花錢夠不夠去吃一餐。她正心虛,虞紹珩已接口道:

“那館子是不錯,不過今天我們去得倉促,有幾樣招牌菜廚房沒準備,唐小姐有興趣,下次我提前去定——師母要是方便,不妨一起去嘗嘗。”

虞紹珩心裏明白,眼下蘇眉重孝在身,無論如何也不會同他們出去吃飯,但唐恬既然腦子缺根弦地起了話頭,他正好就坡下驢預下這一餐。

果然,蘇眉聽了他們的話,只是搖頭:“你們約吧,不用預備我了,我不一定有空。”

三個人又問了幾句蘇眉搬到這裏衣食住行的近況,一過九點,便起身告辭。唐恬上了車,忽然郁郁問道:“像蘇眉這樣,服喪要服多久啊?不會真的要三年吧? ”

葉喆隨口道:“現在早沒那麽長了,一百天吧。”

唐恬沈吟著道:“那還好。”

葉喆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,不由關切起來,回過頭道:“怎麽了?”

“她這樣什麽都不能幹,我一個人也挺沒意思的。”

葉喆聽了,身子往前探了探,笑瞇瞇地說道:“沒關系啊,你想幹什麽,我陪你!”

14、催雪(三)

次日晨起,蘇眉才煮了早飯,便聽外面有人叩門。她放下碗筷,裹了圍巾出去,隔門相詢,只聽門外一個溫和沈靜的男聲:“師母,是我。”

蘇眉聽得來人居然虞紹珩,不禁有些訝然,打開門來要同他打招呼,話到嘴邊卻遲疑了,只覺得諸般稱呼擱在他身上都不適宜,欲要問一句“你怎麽來了”,又像是責怪人不請自來。虞紹珩高她太多,隔著一道門檻,她纖纖巧巧的一個人都籠在了他秀拔的身影裏,她從前亦知道他頎秀挺拔,但卻不曾察覺他竟這樣高,她在這憂郁濕冷的冬日清晨這樣近地擡頭看他, 宛如樹林陰翳中,仰攀高峻喬木的草本花朵,她甚至隱隱約約嗅到一縷清幽的白檀氣息,是他身上的嗎?她莫名地局促起來。

“打擾師母了。”虞紹珩見她眼神猶疑,便將手中的一方紙袋遞到蘇眉面前,“昨天說要給您拿些紅茶過來,這是一罐祁紅,一罐錫蘭茶,您嘗嘗看。”

“啊……”蘇眉這才想起昨晚唐恬他們過來,確實提過這麽一句,她只當是閑聊,不曾明言推辭,沒想到他這麽認真,“不用了,我……”蘇眉本能地推辭,話才出口,便見虞紹珩面露尷尬,仿佛是體味出來自己為著兩罐茶葉一大清早擾人清夢,實在是一件討人嫌的事。 他手裏的紙袋僵在半空,神色比蘇眉更局促——人家全然不曾留意的事情,偏他這樣鄭重其事,好意反成了別人的負擔,“……我也是上班路過這裏,就順便帶過來了。”

他補了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解釋,倒讓蘇眉覺得有些抱歉,便改了口:“那就謝謝你了。”雙手接過紙袋,見他一臉釋然,又道:“你還要上班,我就不耽擱你了……多謝。”

虞紹珩連忙退開了一步:“師母客氣,這茶您要是喝得好,我再叫人送來。”

“不用麻煩了。”蘇眉這句話說得十足真心,虞紹珩卻仿佛只讀了字面意思:“不麻煩,應該的。天氣冷,您快進去吧。”

一高一矮兩尊小巧的茶葉罐,一尊亮黑罐身上鋪滿了金線勾塗的大朵睡蓮,流麗的花體字標簽一望而知是舶來品;另一尊卻通體皆是純郁的梅紅色,幾行濃黑精瘦的楷體字點出茶葉的名目。蘇眉捧在手中端詳時,只覺得精致富麗惹人喜愛;待隨手擱在案頭,卻像是淡彩水墨上不小心染了一滴秾麗油彩,明艷矜貴和這一室清冷格格不入。

便像這位虞少爺的為人。

他出入許家執禮甚恭,雖沒有紈絝習氣,但相識久了,一言一行間的教養風度仍是遮掩不住的貴公子作派。和她此前認得的人都不同。他絕不肯盛氣淩人,但骨子裏的自傲恐怕連他自己亦不覺察——他仿佛不覺得這世間有什麽事是有界限的。

他頭一次到她家裏來,便毛遂自薦下廚做菜,言辭謙遜,態度卻是極篤定自己做得一定比旁人好;他邀他們去看歌劇,他放佛處處征詢別人的意思,其實事情到最後都依了他的意思;連昨晚,既是他說冬天不宜喝綠茶,就一定要拿了頂好的紅茶來,讓你信服他是對的……只不過他確是事事妥帖,叫人挑揀不出毛病罷了。

或許他那樣的出身和家境,從來都叫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是做不到的吧?他自己亦篤定,他做的菜,選的東西,安排的事情……於人於己必然都是最恰到好處的。

他同她,同唐恬——同她們這樣的人在一起,就像此刻她擱在案頭的兩罐紅茶,他處處都好,好得矜貴而不自知,和她們卻終究是不相幹的兩個世界。

從她記事起,她就從來沒有過過這樣寂靜的新年。

往年,家裏總是很早就熱鬧起來,她的差事是幫母親挑揀那些圓圓滑滑的小石子,擺在青瓷盂裏支撐蒜頭一樣的水仙花;父親則親自執筆給大門和正堂寫春聯,有時候也叫哥哥寫兩幅貼到廚房去;滿滿當當鋪開一桌的年夜飯,她只喜歡吃蛋餃;小孩子們都喜歡放炮仗,獨她躲得遠——要上到閣樓,才能從高處的窗格裏看見此起彼伏的煙火,在夜色中乍開乍落,絢爛如夢。

這個院子卻是沒有閣樓的,窗外偶有沖到高處的爆竹帶著呼哨炸開,明滅的電光照在橘紅的茶湯上,是她眼前唯一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